“外婆已经在天堂住了一个月了。”
我的外婆,姓梁名女凤。直到这一刻,我才发现其实我对外婆的身世介绍就只有这么一句话。我最爱的外婆,我竟然对她的生平不甚了解。
据我所知打从我呱呱坠地,回的不是自己的家,而是被接送至外婆的屋檐下。对外婆的最初印象无可追溯,因为她在我的人生早已存在,就像空气和水和周遭的一切,好像都是以生俱来的。
我六岁以前的外婆,还戴着一头乌黑的极短发。那时候,我们傍晚五点中,一定在清洁海边报到。我们散步也好,骑三轮车也罢,外婆和阿姨总是牵着我。一只又一只的风筝,一座又一座的沙堡,耳边已忘了外婆的嗓音,眼前却看见外婆的笑颜。
大家都认为外婆最疼爱我,但她是打过我的。虽然我自认小时候特别懂事,但也有调皮的时候。那是白天的外婆家,不只只有我一人。几个年龄相仿的表兄妹在一起,大吵大闹肯定是免不了的。记忆中,外婆都爱拿电蚊拍打我。我其实是害怕那微微的触电感。听外婆说,我上小学以前曾经受不了表姐的哭闹,而到厨房拿了一个平底锅想要砸表姐。外婆也不得使出电蚊拍我才罢休。
上了小学,即便搬回父母的身边,也每天会见到外婆。我就读一年级的时候,校服都是外婆清洗和熨烫的。至于校鞋,那时我很不解为什么别人的校鞋快到周末时都变得灰灰的。原来,外婆每天都轮番亲手洗刷我的两双校鞋,让我每日都有洁白的校鞋穿。后来,我妈好像特意叮嘱外婆不必如此辛劳。
关于外婆有个传说——她曾经是校长。不知这个传说是何时开始的。小时候我们这些孙子们对此又敬又畏。敬,是因为我们的外婆竟然曾是校长,那好比我们小学的校长,总让人恭恭敬敬。畏,自然是出于对老师这一类人物的惧怕了。我曾好几次向外婆求证,想知道她到底是那间学校的校长,会不会是北海光华小学的。每一次,外婆给我的答复都是模模糊糊的。我还跑到学校礼堂考察,因为礼堂墙上有个刻着历任校长的铜板。外婆的名字不在上面,我便自己幻想在她那个年代学校的情景,校舍应该非常简陋,可能就只有一个小板屋。我猜想,家里有两个舅舅考获英国大学博士学位,外婆曾是校长准没错。
当我渐渐长大,发现外婆并不识字,这个传说不攻自破。虽然如此,这件事没有影响我们对外婆的爱戴。这件事也成为我们日后的趣事,忆起来都让大家笑哈哈。
我们一家搬离北海两年后重返旧地,我突然发现我比外婆高了许多。然而,她唯一的改变是发白的头发。我和外婆的交流没有改变,我对她说的依然是嘘寒问暖的话。她对我说的,都是千篇一律的叮咛:晚上别出门,不要翻墙入屋,不要去爬山涉水,别做危险的事,不要骑摩托车,不要乘坐摩托车 …… 有时,外婆会重复告诉我阿姨上午念给她听的新闻。外婆的祈祷也都是一样的,直到我上了大学还是祷告我考第一名。这些话,我上一次听是今年四月。
在大学时,由于回家的次数少了,所以每当假期我都会一直待在外婆家。那时外婆已用轮椅代步,我们却都不惜劳苦地带着她到处游玩。外婆其实喜欢出游,但近年来由于行动不便她没办法常常外出。每次陪伴她时,我也把握时机和她多聊些。话题一开,外婆便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一些陈年往事。有些事,她也记不清楚了。
今年四月,在我飞往墨尔本前,我惯例地陪伴外婆。那一刻我知道我下次见到她会是四个月后,心底期望她能够保持当前健康的身体。我们谈什么我已忘记,但我却不晓得那将会是我们最后有意义的对谈。七月,在赶往回国的班机上,我哭了。我有上万个思绪,往事和当下相互交织,我不敢想象明天。我已做好了准备,我已经历了失去至亲的痛。我后悔今年没有回国过农历新年,我还以为我可以明年再陪外婆吃团圆饭。我曾一直盼望结业后那半年的时间,还以为我可以有时间陪外婆再到处吃风。外婆也都一直期盼我回家。
后来外婆意外的好转,我一切的悔意有弥补的机会。我结业后回到家的第二天,我陪她一整天。她依然地疲惫昏沉,我和她说话也不懂她有没有听懂。大半年没听她唠叨,我有点伤感,但坚信她在缓缓地恢复中。过两天,我一如既往地抵达外婆家,获知她在十分钟前离世。我没有哀嚎,也没有遗憾。把着她的动脉,看着没有起伏的胸口,我没想过我职业生涯第一个宣布死亡(非正式)的人会是我外婆。
外婆过世一个月,我没有确实地哭泣过。有几个晚上,我梦见外婆,也因想念她而让眼泪弄湿了枕头。悔意,仍然是悔意。感谢外婆让我们都有几个月的时间做心理准备。我能够接受她的离世,却不能接受她在我离她最远最久的时候感染肺炎。我还等着她看我毕业,我还等着她看我结婚,我还等着她抱我孩子。原来哭不出的痛,是最深的。
舅舅随口说说的那句话,使我忆起我最爱的外婆。